【5.大中观系列 • 四重缘起深般若 • 第1章 解说《心经》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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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四)五道十一答
(四)加行道的现证
接着,《心经》说:“是故诸法空相”。这“空相”,依梵文可解读为“空性无相”(sunyatalaksana)[注8]。此处所说,即是资粮道上行人的现证,是为加行道上行人的基础。
前面我们说资粮道上行人现证“色空四句”(是故空性、无相)时,实在并未说及缘起,缘起法是一切佛法的基础,因此在说“空性无相”时,非对此问题澄清不可:甚么是缘起?
若详细来说,缘起实有四重义理,此详见于龙树的《七十空性论》,然而一般人说缘起,则只说一个或两个层次。在下文将会对这四重缘起加以介绍,如今便亦只说两层浅义。
第一层,是说事物“孤因不生”,必须“因缘和合”然后才可以生起。
一说出来,便知道逭其实是常识范围以内的事。譬如种花,光有一粒种子如何能生长呢,一定要把它种在泥土里,还要浇水、施肥,加上阳光的温煦,种子才能够发芽、长养、结蕾、开花。
在这个譬喻中,种子即譬喻为“因”,而种植的一切施为则都是“缘”,由于因缘和合,然后才有“果”(譬如开花,即是种花这事情的果)。
宁玛派的道名言,将这重缘起义理名为“业因缘起” (有时又名之为“业果缘起”;格鲁派则称之为“相连缘起”,用“因果相连”之义)。这是最粗的缘起观。
但即使最粗,亦已足以令人理解一切法无自性(诸法空性)。如前喻,我们不能说开出来的花有种子性、或土壤性、或肥料性、或水性、或阳光性,而若离开这种种性则不能有花,是故只能说花是因缘和合而生起,其生起实无自性(并没有一种特独的“花性”可以令花生起)。
以花为例,蕴、处、界的一切法其实亦同此理,他们都是因缘和合显现而成为有,当因缘不具足时则不能生起;于生起以后,若因缘变异时亦可令这事物坏灭。这就叫做“诸法因缘生,法亦因缘灭”。
然而,这层缘起实在可以说是以业为因,从而产生业果。
业是甚么?以人类而言,即是他们的思想、语言、以及行为。
一个想法,可以引生一个结果,譬如科学发明,以至日常生活现象。科学发明不必说,以日常生活为例,我想说一说自己一段深刻的感受。
我在十三岁以后才接触西洋文学,那时候,读《林肯传》,当时令我童心深深感动的,是林肯母亲的一句话,她对林肯说:“不要践踏山路上的蚂蚁,它们和你一样,都有一个完整的摇篮。”
这就是一个思想了,由这思想,就可以引生许多事件,如是佛家即称之为“意业”。所以林肯的美国会解放黑奴、会尊重生命、会尊重人权;所以林肯的美国一定不会将自己的利益凌驾于一切国家之上。
“强凌弱,众暴寡”,本身就不是一个由正义思想决定的正义行为。
以意业为例,其余语业和身业就可以类推而知了,这即是佛家所说的身语意三业。
佛家认为,蕴处界一切法都以业为因,而一切法都是依于业因,当诸缘具足时随即生起,大至整个宇宙,小至一粒微尘,一切事物与现象无不如是。
这不只是自然界的事物,即使是人工的造作亦可归为业因。
一团泥,可以捏造为佛像,亦可以放在陶车上造成一个盆,当成为佛像以后,这团泥受人礼拜、供养,而成为盆的一团泥却给人用来盛载不洁的事物。同是一团泥,何以有如此分别,那就有众多的因缘,譬如商人的订单、陶师的意乐。
但如果将这业因深一层分析,那就说为另一层次的缘起,即是“相依缘起”。
一般说相依,说为“事物相对待”,初学很不容易理解,甚么叫做“对待”呢?原来说这话的人,以为事物依业因而生即是“对待”,对待者,即是相对的事物相辅相成,既然“孤因不起”,事物不由一因而生,而是因缘和合而生起,那就叫做对待了。因与缘相对,但二者又相辅相成,如是由“对待”而生起的事物,当然不能说它有自己的体性。
然而这样说时,相依缘起便跟业因缘起没有分别,所以唯识家说事物有“依他自性”,倘若以为“依他”即是“事物相对待”,那实在还不是龙树所说的相依缘起。
龙树在《七十空性论》中,说相依譬喻为父子,有子始有父,那才叫做相依。
一个男人,无论他年纪多大,假如他没有儿子,他就不能成为父亲。所以子固然要依赖父亲而生,但“父”这个名言,实际上亦必须依赖“子”而成立。
我们其实都生长在一个名言的世界里面,有一个名言,就有一个概念,而人则由概念去理解事物。在现实生活中,这样做没有错,可是若因名言概念就将事物看成为有自性,那就错了。业因缘起固然已然否定了这点,但若深一层次来观察,便知道一切名言其实都由相依而成立。
父与子是一个很明显的例,而其他事物其实亦莫不如是,那就是——事物的名言概念实在依心识而生起。
这样说,并非唯心(藏密否定唯心为究竟),而是客观事实。《红楼梦》刘姥姥入大观园闹笑话,其实并非笑话,只是因为刘姥姥的心识不同王凤姐的心识,所以她没有王凤姐的名言概念;掉过来,王凤姐如果去刘姥姥的乡下也一定闹笑话,因为她没有刘姥姥的乡下人心识,自然就对乡下的事物没有相同的名言概念。
人的心识,对事物的认知已经有这样的分别,更不必说一切众生了。一条小犬跟它的主人看同一事物,一定有不同的名言概念。用塑胶造成香蕉和红萝卜,给小犬咬,取悦小犬的其实只是触觉与声音;香蕉和红萝卜的形象,与其说是取悦小犬,毋宁说是取悦它的主人。
所以,并不是说由心识可以造成一切法,而是说,一切法皆依心识而成立其名言与概念,由是根本不必理会一切业因而成立之有,只从一切法由心识相依而始能成立之这一点,就可以说由因缘和合而成的“因缘有”为“诸法空性”了。因为一切法的性,其实只是由名言产生出来的概念,譬如说山,我们立刻由“山”这名言,在心识中生起“山”这概念,这就叫做“外境依心识而变现”。
不过反过来,心识亦须依赖外境,如果没有外境,心识亦不生起(准确点来说,可以说为“心识亦不起功能”)。例如没有食物在口,我们的味觉就不产生作用;没有气味,我们的嗅觉亦不起功能。这就叫做“心识依外境而起用”。
由是可知,心识与外境实在是彼此相依而成立。心识如父,外境如子,无味道即不能说有舌识,亦如无子即不能说一男子为父。那时候,这男子并非不存在,只是他还未发挥成为父亲这功能;一如舌识,并非不存在,只是因为它不发挥分别味道的功能,就等如不存在、不成立。
所以由相依缘起观察一切法,所见的便不只是业因有的“诸法空性”,还可以“见到无相”这一面——这才叫做“一切法空性无相”。
为甚么“无相”呢?因为“相”其实正是名言概念。蓝色的蓝,红色的红,蓝与红无非都只是概念,一般人将“蓝”看成是蓝色的特性,将“红”看成是红色的特性,其实这所谓特性,不是依人类心识而生起的名言与概念,是甚么?小犬看出来的蓝与红,一定不同它主人看出来的蓝与红,因为心识不同,自然就有不同的名言概念。这一点,前面已经说过了。
蓝与红如是,一切法亦如是,由是必须由相依缘起,才可以说“无相”。倘若以为一切法既然无自性,它的相亦自然无自性,那就只是推理,而不是现证,资粮道上现证“色空四句”,勉强还可以落在业因的层次来现证。但当要现证“空性、无相”时,已非超越业因,悟入相依缘起不可。至加行道,行人要将“空性无相”作为修学之所依,便即是以“外境与心识相依”这现证为自己的修证基础,继而生起他们的决定。
这一层次的修习,便是唯识了。唯识家倘如不了解龙树的相依缘起,将《成唯识论》读到多熟,都不可能作为加行道上的修证基,因为一切修证都不能依推理而得现证果。
然而空性、无相,还毕竟只是加行道上的修证基础,行者依相依缘起现证“一切法空性、无相”(诸法空相)之后,还要作两重寂止(无分别所缘境事),才可以称为加行道上的圆成。这两重寂止,即是《心经》说的——“不生不灭,不垢不净”。
要解释这两句话,依梵文本解读比较容易,那即是——“无生无灭、无垢无离垢”(anutpanna aniruddha amalavimala)。
无生无灭,不是说一切法不生起、不坏灭,只是说,一切法的相可以呈现出生灭现象,可是这些现象其实“无相”(并无所谓生灭相)。
所以由决定“无相”来现证“无生无灭”,是加行道上行人的第一重寂止。
何以必须是寂止而不是内观呢?因为这时已得“空性无相”的决定,且以此决定为基础来作修证,一切法都空性无相,那就不必再加以分别(由分别而决定空性无相,前已说是资粮道上行人的修证)。
具体的修证方法,密乘有“生起法”(skyed tshul,包含生起次第与圆满次第)[注9],在这里不必详谈,因为这须要由有资格的上师教授。怎样才能称为有资格呢?可以说,能教授如何由仪轨修习相依缘起而超越相依缘起的,即堪称为有资格的上师,如若不然,只教人如何依仪轨来观想本尊,又如何念咒,如何放摄光明,那便只是事相,依然落于身语意的业因造作,不但未能超越相依,而且连相依缘起亦未能悟入,那就根本连资粮道上的修习都如梦梦,当然更谈不上加行道上的修证了。学者须知,不但推理与认知不是修证,即使持着一个坛城与本尊相亦不是修证。修证的要点是:先依教法抉择,然后修证,于修证中生起决定。现在加行道上行人,依“空性无相”作抉择(此已于资粮道上现证,是故抉择必然无误),然后修证“无生无灭”这个决定。
加行道上行人的第二重寂止,是修证“无垢无离垢”。
这一重寂止,已经超越相依缘起,进入相对缘起的层次。相对缘起称为深缘起法,所以在这里不打算详谈,只须指出,在唯识学中,相对缘起亦名为依他(究竟说则为依他上的遍计,下来当细说此点),因为凡相对法都有自与他的分别。所以研究唯识的学者,不可将依他只看成是笼统的对待,因为对待亦有不同的对待,若不知此差别,就很难理解一些经论。
然则,我们怎样来决定“无垢无离垢”呢?
垢其实亦是相,例如杂染相与障碍相,这些杂染与障碍,相对于事物的本体而言,便可以称为垢了。
在相依缘起中,说凡愚的心识起功用时,恒常执持著名言概念,这名言概念便是外加于事物的垢,也可以说是心识的垢。
概念外加于事物之上,这很容易理解,因为这即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定义与经验。然而,却并非说这些定义和经验没有用,或甚至有害,不是的,它对我们的生活十分有用,小孩子知道火会烧手,烧伤就是火的定义,曾经给火烫伤,便是对火的经验,亦一定要靠这一类定义和经验,人才可以成长,才可以生存。所以佛并没有对它们加以否定。佛所否定的,是执持着这外加的概念而把它们当成是物性,由是即不能认知空性无相。
所以,问题只在于是否执着外加于事物上的概念,不执着,便即使日常应用这些定义与经验,亦不会成为牵系我们生生世世轮回的锁链。所以,是垢还不是垢,是障还不是障,只看我们的心识如何去认知。
正因如此,我们才说“无垢”,因为垢与非垢,无非只是心的行相(可暂时理解它即是心理活动)。既然无垢,自然亦“无离垢”,因为离垢亦无非只是心的行相。
由是可知,加行道上所修证的两重寂止,当修证“无生无灭”时,主要以外境为所缘,但当修证“无垢无离垢”时,主要的所缘境事却是我们自己的心识。
心识有执持则名之为垢,一切贪嗔痴都由此而起,这种心识状态即名之为阿赖耶:当心识无所执持之时,便即是离垢的心理状态,这状态即便称为如来藏。是故阿赖耶跟如来藏实相对而成立。
由于“无垢无离垢”,因此佛并非否定阿赖耶、肯定如来藏,更没有将如来藏看成是一个实体(具有真实体性)。同时,假如行者执持着“离垢”来修证,例如执持着空性来修证,这种执空的心理便亦是垢,因为空也无非是外加于事物之上的概念(事物的实相无可说,是故才加一个“空”的概念去形容)。所以能够无垢无离垢,行者才可以说是现证中道,亦即既不偏向于垢的一边,亦不偏于离垢的一边来认识事物的本然(法尔)。
这样说,学佛的人或许会觉得奇怪,明明说要证空性,为甚么又说空性不能执持呢?
这须知道,说“空”,其实只是为了对治凡愚将一切法执之为“实”,也即是说,“空”只是“实”的对治,既然是对治,那就不是可以执持的事物。譬如病人患上热病,须要用凉药来对治,并不是说人可以长期日日饮凉药,是即谓凉药亦不可执。
因此执著于空无,跟执著于实有一样,同样是歪曲了的心理状态。佛曾经对迦叶说,我宁可见到人执有,将自我看得比须弥山还要大,也不愿意看见那些“方广道人”在妄谈空性,而陷入虚无的心理状态。因为执有的人,对他说空就可以对治,但对于执空的人,可谓无可救药。
所以如来藏并不是一种虚无的心理状态,它只是自然而然的离垢心识,然此中对离垢亦不执持。加行道上行人所欲修证的,便是现证这种心识境界。
因此我们也便知道,加行道上何以只修寂止,因为寂止是“无分别影像所缘境事”,既然无垢无离垢,此境界自然便是无分别。
如是即是加行道的两重修证,由抉择“空性无相”来现证“无生无灭”、“无垢无离垢”这两重决定见。于中“无生无灭”稍偏重于现证空性,无垢无离垢则稍偏重于现证无相。说为“稍偏重”,即并非偏重,只是修行次第上自然而然的偏颇,也即是说,依次第修行,便自然有依次第而起的偏颇,当次第超越时,这些偏颇便亦自然得到纠正,及至完全无偏,便即是唯佛始能现证的究竟离四边体性,此体性非空、非有、非空亦非有、非非空亦非非有。
这是一种怎么样的状态呢?
因为佛离四边的证智境界,已尽离一切名言概念,是故不可形容,那就叫做不可思议。如果勉强要形容,便只能说是离四边,有时候又形容为“离边复离中”。[注10 ]
现在,加行道上行人是开始进入这种境界,或者说,是开始登上一条漫长的旅途,其目的地便是现证佛智。